敲冰

标签现代诗

其他名字:敲冰

作者:刘半农

朝代:现代

敲冰
零下八度的天气,

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,

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
水路不得通,

旱路也难走。

冰!
我真是奈何你不得!
我真是无可奈何!
无可奈何,

便与撑船的商量,

预备着气力,

预备着木槌,

来把这坚冰打破!
冰!
难道我与你,

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?
只是我要赶我的路,

便不得不打破了你,

待我打破了你,

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。

撑船的说「可以」!
我们便提起精神,

合力去做──
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,

三人一班的轮流着,

对着那艰苦的,

不易走的路上走!
有几处的冰,

多谢先走的人,

早已代替我们打破;
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,

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,

其余的大部份,

便须让我们做「先走的」:
我们打了十槌八槌,

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
但是,

打了十槌八槌,

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!
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,

欢欢喜喜的,

改唱我们的「敲冰胜利歌」。

敲冰!敲冰!
敲一尺,

进一尺!
敲一程,

进一程!
懒怠者说:
「朋友,

歇歇罢!
何苦来?」
请了!
你歇你的,

我们走我们的路!
怯弱者说:
「朋友,

歇歇罢!
不要敲病了人,

刮破了船。


多谢!
这是我们想到,

却不愿顾到的!
缓进者说:
「朋友,

一样的走,

何不等一等?
明天就有太阳了。


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?
「那么,

傻孩子!
听你们去罢!」
这就很感谢你。

敲冰!敲冰!
敲一尺,

进一尺!
敲一程,

进一程!
这个兄弟倦了么?──
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。

肚子饿了么?──
有黄米饭,

有青菜汤。

口喝了么?──
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;
便是冰块,

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。

木槌的柄敲断了么?
那不打紧,

舱中拿出斧头来,

岸上的树枝多着。

敲冰!敲冰!
我们一切都完备,

一切不恐慌,

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。

敲冰!敲冰!
敲一尺,

进一尺!
敲一程,

进一程!
从正午敲起,

直敲到漆黑的深夜。

漆黑的深夜,

还是点着灯笼敲冰。

刺刺的北风,

吹动两岸的大树,

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。

那使是威权么?
手掌麻木了,

皮也剉破了;
臂中的筋肉,

伸缩渐渐不自由了;
脚也站得酸痛了;
头上的汗,

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,

背上的汗,

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,

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;
那便是痛苦么?
天上的黑云,

偶然有些破缝,

露出一颗两颗的星,

闪闪缩缩,

像对着我们霎眼,

那便是希望么?
冬冬不绝的木槌声,

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?
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,

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?
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?
旷野中的回声,

便是响应么?
这都无须管得;
而且正便是我们,

不许我们管得。

敲冰!敲冰!
敲一尺,

进一尺!
敲一程,

进一程!
冬冬的木槌,

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,

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;
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,

不唱他的「死的圣曲」了;
直敲到雄鸡醒了;
百鸟鸣了;
直敲到草原中,

已有了牧羊儿歌声;
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,

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,

表露他困苦的颜色!
好了!
黑暗已死,

光明复活了!
我们怎样?
歇手罢?
哦!
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!
光明啊!
自然的光明,

普遍的光明啊!
我们应当感谢你,

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。

但是,

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;
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,

应当借着你力,

分外奋勉,

清清楚楚的做。

敲冰!敲冰!
敲一尺,

进一尺!
敲一程,

进一程!
黑夜继续着白昼,

黎明又继续着黑夜,

又是白昼了,

正午了,

正午又过去了!
时间啊!
你是我们唯一的,

真实的资产。

我们倚靠着你,

切切实实,

清清楚楚的做,

便不是你的戕贼者。

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,

你的消损率是怎样,

我们为着宝贵你,

尊重你,

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,

只是切切实实,

清清楚楚的做。

正午又过去了,

暮色又渐渐的来了,

然而是──
「好了!」
我们五个人,

一齐从胸臆中,

迸裂出来一声「好了!」
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,

已被西方的山顶,

掩住了一半。

淡灰色的云影,

淡赭色的残阳,

混合起来,

恰恰是──
唉!
人都知道的──
是我们慈母的笑,

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!
她说:
「孩子!
你乏了!
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!
你且歇息歇息罢!」
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,

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;
且不知不觉的,

各各从胸臆中,

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:
(是痛苦换来的)
「好了!」
「好了!」
我和四个撑船的,

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,

喝一杯黄酒,

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,

人呢?──倦了。

船呢?──伤了。

大槌呢?──断了又修,

修了又断。

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?
这且不说,

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,

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,

擎到嘴边去喝,

请问人间:
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?
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?
「好了!」
无数的后来者,

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?
你若也走这一条路,

你若也走七十一里,

那一里的工作,

便是你们的。

你若说:
「等等罢!
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。


或说:
「等等罢!
太阳的光力,

即刻就强了。


那么,

你真是胡涂孩子!
你竟忘记了你!
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?
这却不必,

因为这是我们的事。

但是那一里,

却是你们的事。

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,

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,

…………
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,

你应当从你胸臆中,

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「好了!」
1920

释文


注释


作者

刘半农

刘半农

刘半农(1891年5月29日-1934年7月14日),江苏江阴人,原名寿彭,后名复,初字半侬,后改半农,晚号曲庵,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,文学家、语言学家和教育家。清宣统三年(1911年)曾参加辛亥革命,民国元年(1912年)后在上海以向鸳鸯蝴蝶派报刊投稿为生。民国六年(1917年)到北京大学任法科预科教授,并参与《新青年》杂志的编辑工作,积极投身文学革命,反对文言文,提倡白话文。民国九年(1920年)到英国伦敦大学的大学院学习实验语音学,民国十年(1921年)夏转入法国巴黎大学学习。1925年获得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,所著《汉语字声实验录》,荣获法国康士坦丁·伏尔内语言学专奖。民国十四年(1925年)秋回国,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,讲授语音学。民国二十三年(1934年)在北京病逝。主要作品有诗集《扬鞭集》《瓦釜集》和《半农杂文》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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